老師的話

(原作者路仁)
小學五年級時，我們的老師精神異常了。
我記得開學的時候，原來四年級的級任老師要我們在教室前等新的老師，我們充滿期待地看著一些老師經過我們班，最後一個老師越走越近，幾個同學啊了一聲。
這啊的一聲，是因為我們在四年級時，就聽說過這個老師的班級蠻亂的，他都沒有在管。他帶我們走去他的教室，很多人的臉上沒有興奮的表情。
小孩子，當然怕被打而不喜歡太嚴格的老師，但是，這「亂的班級」的標籤，卻讓很多同學覺得「自己將來會比人家差」。開學後，就接連轉走了好幾個同學，好像他們的父母已經聽過這個風聲了。
我們的老師，有很嚴重的情緒困擾，我們道聽途說，只知道是因為他的家庭婚姻有問題。他的情緒開始出狀況，是在接我們斑的前一年，之前他是很正常的，而且也是學校很好、很認真、很有愛心的老師，跟同事相處的很好，但是這一年，確實發生了什麼事，就不是我們所能了解的。
他帶的上一個班級，本來已經有點問題，但是因為那個班本質還乖，所以沒有出大亂子。我們這個班，則是有幾個很會搗蛋，又特別皮的傢伙，遇上這樣什麼都不管的老師，就像火藥等著星星之火來點燃，終於炸開，炸出了一個大亂子。
記憶裡，從五上開始，上課的畫面就有一點慘不忍賭，這幾個特別調皮的學生老是帶頭鬧，老師在黑板上寫字，學生在下面跟左臨右舍的朋友講話、打橡皮筋、玩彈珠。
我的哥哥也聽我講過學校的事，那時候他也很困惑，不知道要不要跟我們爸媽講，在那個年代，家長不像現在會介入學校的事，相反的，對老師充滿了敬畏，總覺得老師一定是對的。
我有一個很深刻的印象，有一吹，老師在台上上課，有一個同學爬窗出去，到教室旁的防空洞躲起來，我跟著他後面爬出去，追到防空洞裡，像我這麼乖的小孩，竟然會做這樣的事，我都覺得不可思議。
為什麼老師不攔我們呢?如果小孩在防空洞裡出了事怎麼辦?之後我才知道，我們教室外，偶而會有一個人在走廊上看，他是學校行政單位派出的人。
他們也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呈報上教育局去，因為他們始終堅信這麼好的老師會恢復過來，報了上去他就沒有工作了，而且不只是現在，對將來而言，也是留下一個很不好的記錄。而且，這一位老師也堅持要有一個班級可以讓他愛，尤其在家庭發生問題後。
但是，這「愛口還是太亂了，我那段時間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上些什麼課呢且這樣的亂，延紙到一個清晨，我在掃校門口內那條長廊時。每一個班級都分配到了一個清潔區域，而我們的區域是最亂的，我的同學根本不知道做什麼?我只好默默地掃，希望下次的清潔成續，不要再拿到最後。
我們老師走了過來，經過了我們，沒有跟我們說話，卻直接走到另一頭，然後又走了回來，我瞪著老師看，不知道說些什麼，只好在那裡數老師繞圈的次數，等我算到了第十根手指頭，困惑完整地爬上了臉，夾雜了一點害怕。
我大膽地跑到學校老師辦公的地方，跟其他不認識的老師講，這事就這樣燒了起來，燒到了許多家長的家，燒進了教育局，這燒起的火，把所有的問題解決了，把所有刻意要隱瞞的秘密揭開了，之後我們那個班就被拆散，流浪到其他的班級去了。
就像教室外的那一棵大樹所飄落的葉片，隨風流浪到其他地方去了。

這亂的感覺，很不好，但這流浪的感覺，更不好，因為我比較要好的朋友，都流浪到別的班級去了。我記得第一次進去新班級的時後，我們五個同學排開站在講台上自我介紹，台下都是一張張陌生的臉孔。
我們的老師知道我前一個學期，在原來的班級考了第一名，他問我考了幾分，我講出了分數，沒有掌聲，卻也沒有噓聲，只有嘩的驚訝聲，那一聲，配合著台下一雙雙眼神，其實跟噓聲差不多。
那時候，所有班級的考卷都相同，這分數真的對他們來說太差了，但在那樣混亂的班級裡，對我而言已經很難了。
而我，就像一條淡水魚，掉到一個莫名的大海裡，身旁游的魚，都好快、好陌生。我從一個很鬆的班級，來到一個很嚴的班級，這太鬆的感覺很不好，但這太嚴的感覺更不好。
我們老師，數學考試分數只要低於八十分，少十分打一下，因為他覺得數學很重要，我只有五十幾分，要打三下，那是超級酷刑，老師用接力棒打手的背面，我被打了一下後，痛的不得了，手都不敢再伸出去，再伸出去時，手已經有點發抖。
我回到座位，抽噎地哭，隔座的女生，給我一張衛生紙。其他轉來的四個同學更慘，被打的更多，那一打也把其他四個同學打入了地獄裡，因為他們對數學的恐懼感更大，之後他們常常是在一群鴨蛋的上頭徘徊。
那時候，在台下的我，擦乾了眼淚，模糊中看著考卷，我帶著考卷去找老師，指著某一題問為什麼錯，我的意思是我錯了沒有關係，但是我想知道是哪裡錯，但是老師誤會了我的意思，以為我要來爭論我那一題沒有錯，老師生氣了，連紙打了我四下，比剛剛的幾下重，我又抽噎的哭了。
原本的教室外，有棵參天的老榕樹，有時我會回到那裡，在光隙中細看它倉勁的樹幹，及在藍天背景裡的孤單，有時則細聽另一個也跑回來的同學，在短暫的一點下課時間裡，所想說的孤單。
我坐在教室裡，聽著老師講課，這黑板上的字，究竟在說些什麼?跟上一個學期我學的，有什麼關係?我都連不起來，或者說上學期學些什麼，我根本不知道。
但是，我還是認頁地看著老師聽，我知道我在地獄裡，但我其的很想爬出去，我知道被打很痛，但是我知道我一定可以走過去，如果我因為錯過一個學期的課而流淚，那麼我還會再多錯過一個學期的課，我的步履雖小，但是慢慢地走，我想可以走過去這艱難的考驗。
那樣的主面，如果從講台上看下去，應該是很感人。我的其他功課，慢慢恢復，只有數學，因著一點恐懼感，每次在計算時，都會算錯，而且是原來對的，我自己沒有信心，又把它改錯。
跟我一起轉來的一個同學，是鎮上一家餐館老闆的兒子，他的父母非常寵愛他，看到小孩回家常常哭，於是找上了校長抗議，甚至會派人到教室外面監看，對體罰敢做這樣的抗議，在那個年代，也是絕無僅有的，我們的老師，後來也決定轉到高雄市教書。
我們的老師乎時很嚴格，但是在離開前的最後一堂課，倒出了很慈祥的一面，他眼睛看著我附近說：F你可以站起來嗎?老師有話要特別對你說。
那時候，我的後面坐著我們班上第一名的女生，所以所有人都往她那邊看，我們都以為老師在叫她，沒想到老師卻澄清是要跟我說話，我愣住地出神，所有人的目光轉而投射到我身上，待我回神回來，趕緊倉皇地站起來。
老師說，他希望我可以繼續努力，他覺得我會有很光明的前途。久久，尷尬漸漸爬上了我的臉和不知道放哪裡的手，只好在桌上逗來逗去。撕破這一片尷尬的是同學的掌聲，這是最後老師要同學伸出手的。
老師這突然而來的言語，抹去所有同學對我異樣的眼光，揮去了不起眼角落裡的孤單，將我推進一個金光閃閃的舞台。
我原來的班級，太鬆了，像個黑社會，但是有道義。這個班級，太嚴了，像個商場，人變得有點功利，計較榮替。這突然而來的榮眷，讓許多同學羨慕，讓很多人想親近我，也讓我在這麼小的時候，就體會到人世間的冷暖。
我把這件事跟爸爸講，隔了幾天，爸爸便騎著摩托車，載著我到校長室。他透過了里長，找到了這門路，我爸爸不會說國語，那個校長不會講台語，所以透過校長的女兒翻譯。
我爸爸說，那個老師對我很好，希望學校能夠留下他，校長說，她的女兒會來這個班級兼課，六上的時候，他的女兒其的變成我們的老師。

六年級開始，我的人生就變了樣，老師的話果然在同學的心裡生了根，而我的程度也漸漸恢復了。
第一次考試結束後，老師一科一科地發成績，成績一百分的要上台接受鼓勵。我國語拿了一百分，上台接受了鼓勵，同學揚起了羨慕的眼光。自然、杜會、生活與倫理、健康教育，也都拿了一百分。
到最後只有兩個人前五科都拿到了滿分，所有的目光都投影到我身上，好像在默默地替我加油。
然而，最後一科數學，我錯了三題，分數整個被拉了下來，連班上前三名都沒有，同學啊了一聲，好像在替我惋惜。
但是，這樣驚心動魄的發成績過程，夾雜著上學期老師對我的鼓勵，讓所有的同學從此對我另眼相看。
以後，班上要推舉什麼代表，就會把我拱出去，學校要閱讀比賽，大家就推我出去比，鎮上要交通安全問答比賽，大家就推我出去參加，連班上重新安排位子，坐到我旁邊的人的，都說坐在那裡很好，好想要沾一點我美好未來的神奇。
最慘的是，我被推舉為班上的模範生，我一直是一個比較懶散的小孩，穿著、行為都不像其他小孩那麼慎重，突然被貼上個標籤，生活頓時失了自由。我還記得，在朝會時，學校要模範生上台接受頒獎，我正準備上去，卻發現上衣掉了一個扣子忘了補，尷尬的不太敢上去，最後還是勉強地上台接受全校的掌聲。
從此我知道模範生，生活裡每一個小細節都要很小心，掃地也要掃得特別乾淨，對老師要特別有禮貌，同學開口借東西要借他，因為我是別人的模範。
我記得有一天晚上，我獨自在家洗澡時，一個念頭突然閃過去，我洗澡到底要從那一塊開始洗呢?是不是也要仔細想一下，因為我是別人的模範，我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苦傻笑，想到這個想法也太荒謬了。
所幸過了一個學期，模範生的標籤終於從我身上卸了下來，我也回到原本自然而懶散的小孩。
之後，我的成績維持在中上的程度，沒有再突出到特別的地步，因為班上很多人都在額外的補習，我只是考試前傻傻的念書本，而那些饞媚的眼光也漸漸地遠去，人間的冷暖我其的走過了一回。
但至少，我已經勇敢地走過逆風，在許多同學被風捲走後，我仍咬著牙根，堅強地走過那條艱困的路，最後終於到了一個寧靜安全的地方。